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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女子瑞士安乐死:一个人的死亡诗社

香港新闻社10月30日讯 这些日子,罹患红斑狼疮并导致肾衰竭的上海女子沙白,前往瑞士,完成安乐死,引发了网络强烈关注。她的老父亲陪她走完了人生的旅程。她在社交媒体上陆续说明了整个心路历程。

文 | 徐迅雷

A

每一种死法,本质上都是活法。

“怎么死”,是跟“怎么活”紧密相连的。

这些日子,罹患红斑狼疮并导致肾衰竭的上海女子沙白,前往瑞士,完成安乐死。这一“死法”,引发了网络强烈关注。她的老父亲陪她走完了人生的旅程。她在社交媒体上陆续说明了整个心路历程。

2024年10月23日,沙白在视频账号上留下了最后的遗言,称她准备于10月24日下午4点,在瑞士安乐死;10月24日下午,视频账号上更新了她与父亲在一起的视频;许多网友在沙白视频下留言,期待出现“反转”,希望明天又有沙白活着的视频更新。10月25日后,视频账号并无进一步更新,而头像已由彩色变成黑白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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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生命最后时刻的沙白和她的父亲。

单程机票?单程机票!单程机票……

沙白应是首位公开获批在瑞士安乐死的中国内地华人。在视频中,她介绍说这里就“是Dignitas(Dignitas international,尊严安乐死诊所,位于苏黎世的瑞士最大安乐死机构)外面,环境蛮好的,旁边还有一个小池塘。”她选了几样东西上路,一本书,一条项链,一条父亲送的围巾。

凤凰网《CC情报局》在苏黎世的特约撰稿人,向多家瑞士所谓的“协助自杀”组织了解情况,因为保密的原因,未能查获相关信息。

沙白,43岁,20岁时罹患红斑狼疮,20多年来大暴发过7次,导致肾衰。她所患的系统性红斑狼疮(SLE),被医学界称为“不死的癌症”。她最近一次暴发,引发的肾衰竭,需要每周做3次透析。

沙白多才多艺。她本科毕业后,去了新加坡攻读金融MBA,回国后当了托福教师,会多国语言,钢琴也弹得很好。为了追求更大的自由,沙白选择了辞职创业,收入颇丰,经济宽裕,早已实现了“财富自由”。她做内容博主,去学街舞,去跳伞,去潜水,去旅行,足迹遍布40多个国家,体验了很多人一生都“没时间”去玩去体验的东西…… 

通常而言,天下本无事,除了生死,都可一笑了之。

B

人生的生死,是人生的大事。

活着,还是死去?这是一个问题。

一个上海女子决定去死,构成了“沙白安乐死事件”,这事引发争议是必然的。比如这些立场看法对立的声音:

“看哭!上海姑娘沙白,她把生命的意义藏在笑容里!”

“今天看完了她的全部视频,非常感人,这样选择死,是很了不起的!赞同安乐死,有尊严的死亡,就是对生命的尊重!人生哭着开始、哭着结束是大多数,能笑着告别的人值得尊敬!”

“沙白有个视频,她讲到了‘勇敢和懦弱’‘理智和感性’‘直觉和潜意识’等的关系。沙白是严肃的,她在思考生命的态度,思考一个人选择的自由。”

“有人花钱买命,有人花钱结束生命。我支持安乐死,在生命的尽头,我也想选择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。我不插管,只要没有痛苦地离开人世间。”

“沙白选择了安乐死,我尊重她的选择,但是也不禁在想,沙白想要的自由人生是真正的自由吗?还是也被一种执念困住了呢?”

“这不是标准答案。可以尊重,但不赞赏。”

“远赴瑞士求解脱,这不叫勇敢,叫任性!你们这是在美化自杀吧?”

“沙白事件不值得提倡,不要刻意美化死亡,爱家人,爱朋友,才是积极的人生态度。”

“她没替你去死,你也没代她活,你急什么急!”

……

我旗帜鲜明地赞赏沙白“视死如归”的精神。普通人“视死如归”,是最可宝贵的。这是安乐死的奇异恩典。

我曾在介绍彭小华《学会告别:为临终做好的安排》一书的文章中,详细阐述过普通人更应“视死如归”这个观点。彭小华是旅美学人,临终、死亡心理文化研究者,知名翻译家,她翻译出版的《最好的告别》《好好告别》《善终的艺术》都是著名的畅销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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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彭小华《学会告别:为临终做好的安排》封面书影。

“视死如归”的沙白,就是懂得“善终的艺术”,以“视死如归”的精神与姿态淡定赴死,用安乐死的方式“好好告别”人世,这就是“最好的告别”。

如果你问沙白的行动是超然还是任性?我看是超然的任性、任性的超然,这其实就叫“视死如归”。

比死亡更可怕的,是从未真正活过。面对必死无疑的人生,沙白度过了精彩的一生。有自媒体这样描述沙白:“她选择了更为热烈的方式,在有限的时间里,尽情过自己想要的人生;‍‍‍‍‍红斑狼疮患者不能晒太阳,不能过度疲劳,但沙白爱旅游,也爱被阳光亲吻后的古铜色皮肤……比起小心翼翼地活着,她选择在变成‘肥猪’前停止用药,继续活得漂漂亮亮,甚至更用力地让自己活得更精彩……”

安乐死本身是无奈的选择,当然不存在美化的问题。而每一个迈向死亡的生命,都应热烈地生长。在热烈地生长过后,沙白实现了她一个人的“死亡诗社”。

美国试金石影片公司著名经典电影《死亡诗社》,讲述了威尔顿贵族学校“焕然一新”的教育故事:新学期,文学老师约翰·基汀的到来,犹如一阵春风,春风化雨,他一反传统名校的严肃刻板,鼓励学生们通过诗歌和文学寻找生活的激情,激发他们对人生的热爱和追求;学生们重建了已经“死亡”的“死亡诗社”,以此释放青春生命的激情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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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经典教育电影《死亡诗社》剧照。

沙白的“死亡诗社”般的现实教育的到来,和电影《死亡诗社》中的文学老师约翰·基汀的到来,其实如出一辙。

说到“死亡诗社”,干脆在这里引用几首诗吧!19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、法国诗人苏利·普吕多姆,曾写下这样的诗句:“有天晚上,我对星星说:‘你们好像并不幸福;无边的黑暗中,你们的光虽然温柔却满含痛苦。’”他还写到眼睛和太阳:“蓝的,黑的,都可爱,都很美,无数的眼睛看见过黎明的曙光,如今,它们却在坟墓深处沉睡,而太阳,照常升起在东方。”

中国知名诗人曹天最近的一首口语诗,话糙理深,让人忍俊不禁:“我也是一个病人,是一个尚苟活于罗刹国的草木诗人,半辈子没有见过天堂什么样子,但是什么是地狱倒是彻底领教了,你们的这个人间,再他妈好,下辈子我不想来了。”

在此,我想说的是:一个人,生得久了,所以习惯于生;而死亡毕竟是瞬间的事,所以不习惯于死。那么,下辈子“不想来”生存、活着,让“生”不存在,总是可以的吧!

C

未经他人苦,莫劝他人善。

你很安乐,所以你反对安乐死。

健康人绝难体会绝症人士的苦痛和痛苦。绝症关乎生死,所以它是大事。红斑狼疮就是绝症之一。

红斑狼疮是一种身体免疫系统自我攻击的疾病,即免疫系统异常激活后成为“叛徒”,反过来攻击自身组织。大部分病人面部会出现不规则的皮疹、红斑,所以谓之“红斑狼疮”。该病是慢性病,会反复发作,甚至晒太阳也可能会诱发大发作。作为“绝症”,它无法根治,患者需长期治疗,一直遭受折磨,且无“完全相同的狼疮病例”。在中国,红斑狼疮患者超过100万,患病率高居世界第二;美国最多,至少有150万人。患者中女性比男性多。

该病虽然没有办法根治,但通过正规有效的治疗,患者10年生存率已达80%以上。

生存率是一回事,生活和生命的质量又是一回事。红斑狼疮并非单纯的皮肤病,而是系统性疾病,身体各器官均可受损,除了“最大器官”皮肤受损害外,往往都伴有关节炎与关节痛,“疼痛起来,生不如死”;还会发展到心包炎、癫痫、肾衰竭等等。“狼疮,什么事都干得出来”,很多患者最终接近毁容。

像沙白那样的患者,通过视频展示给公众的光鲜只是瞬间。曾有的朝气蓬勃,已经越来越少。

沙白说,她从90斤水肿到130斤,“身体里装了40斤水,身体里的水是硬的。晚上睡觉时,背后像有几块巨石压着神经,无法翻身。拉尿只能在床上,想跳楼都没有力气。”更别提那曾经精彩的性生活了。“每周需要3次透析才能维持生命,我不愿过这样没有质量的日子,所以,我选择自己还美丽的时候去瑞士告别这个世界。”沙白的一位老师,也曾在网络上发声,试图还原她的真实生活:每天沉重的医疗费用、父亲的病情加重、自己对抗病魔的痛苦……

去瑞士安乐死,这是沙白人生最后一站,更是沙白人生最后一战。

至于沙白是否符合瑞士安乐死的基本条件,这个瑞士医生和相关机构人员会做判断。

亲人其实是更重要的协助者。沙白的父亲不简单,他原是中学老师,已年届八秩。在9月下旬,沙白和爸爸一起拿到了瑞士签证。爸爸尊重女儿的决定,并不是有人所说的“她有多勇敢,她爸就有多惨”。在《爸爸和我最后一个视频》中,沙白称“我过了极好的一生”,同时还对她父亲说,“以后我再也不会麻烦你了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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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沙白视频号界面。

沙白单身,没有“相夫教子”的牵挂。沙白在视频里很少提及母亲,她和母亲的关系因为某些原因破裂了。‍沙白曾分享过一个观点:“我不欠我父母任何东西,因为没有小孩生来欠父母什么。”但是,绝症对家人的拖累,是明摆着的。

沙白知生,所以知死;亦因知死,所以知生。

我们不妨想想那些全身插满管子的患者,那些长期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等死者,那些植物般的脑死亡者……当医学只能维持其“一口气”的时候,请问,这样的“伪活着”,有何价值?一个人都成为“活死人”了,还在占用大量医疗资源,有意思吗?还真把自己当“离休高干”了?

多少人是这样的“伪活着”?生是挤压之痛,死难道要更长的挤压之苦之痛?正因为自己和家人害怕“死亡”,所以几乎把一生的积蓄最后都送进医院,都消耗在死亡到来之前的最后那几个月——以治病之名,对抗死亡,换取最无效的末日痛苦。而医院则莫名其妙地成了最“高档”的“消费场所”之一。

必须要问一问,在这样的情况下,“好死不如赖活”,还是“赖活不如好死”?

治病救人,生命需要延续,但生命更需要质量。面对无质量、无价值、无意义的生命,生命主人完全有权决定自己是否终止生命。这就是“我没有出生的选择权,但必须有死亡的选择权”。

一个人,当然可以用生命的宽度取代生命的长度,沙白就是。

所以,在“安乐死”问题上,我们要尊重个人权利,宽容个人行动。

重复我文章开头的话:每一种死法,本质上都是活法。沙白可不是“傻白”,沙白的经历,就是一次死亡教育,一次“视死如归”的死亡教育。

D

面对死亡,所有人都不是“局外人”。

我向来支持安乐死的制度安排,陆续写过不少文章。

世界上安乐死合法化的国家不很多,主要在发达国家,瑞士做得最好。

瑞士安乐死机构的原则是,有意愿实施安乐死的绝症患者,必须清楚自己在做什么,确认不是凭冲动行事,不受第三方的影响,自行实施生命终结。满足以上几个条件后,申请成为成员后,才有可能得到协助;如果不符合标准,谁都无法得到那杯致命的巴比妥酸盐中枢神经镇静剂。当然,你符合条件,最后也可以选择反悔,反悔者也曾出现过。

从喝药安乐死,瑞士后来发展到“胶囊舱”安乐死。2023年6月,自助安乐死的“胶囊舱”在瑞士进行了测试。设计者之一菲利普·尼奇克博士,是世界上最早合法协助他人安乐死的医生,他早在1997年就帮助了第一个病人安乐死,被外媒称为“死亡博士”,他在全球积极推动自主选择安乐死的权利。

使用者躺进“安乐死舱”,只要按照提示按下按钮,舱内会将空气替换为纯氮气,使舱内氧气浓度在不到30秒内从21%降至0.05%,使用者会逐渐入睡,全程5分钟左右就完成了,没有痛苦,也不存在失败的风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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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测试时的“安乐死胶囊舱”。

瑞士风景如画,是一个旅游的天堂,我曾经去旅游过,写过文章。瑞士也成为了一个安乐死的天堂。不必把瑞士看成是“死亡谷”。

前一位公开选择在瑞士安乐死的华人,是我国台湾地区著名体育主持人傅达仁。他于2018年6月赴瑞士执行安乐死,并让家人公开了自己安乐死的全过程。傅达仁生于1933年,1990年曾主持北京亚运会赛事解说,1991年曾参加过央视春晚,他罹患的绝症是胰腺癌,他曾上书台湾当局要求实施“安乐死”,但未被接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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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傅达仁2018年6月赴瑞士执行安乐死时的最后时刻。

瑞士安乐死的收费并不昂贵。据媒体报道,尊严安乐死诊所收取最低年费80瑞郎,约550元人民币;“解脱”45瑞郎,约300元人民币;而过程中辅助安乐死的收费,一般会按照过程消耗的成本进行计算。

赴瑞士旅程本身的成本相对较高,包括自己的单程机票、亲人陪同前往的开销等等。2018年傅达仁公开的全程所花费用,约合人民币60万。

在没有安乐死制度安排的国度,不少人是自己给自己实施不那么安乐的“准安乐死”。北大知名教授赵宝煦辞世后,他的夫人、中学老师陈司寇,在2017年,在抗癌4年后,在96岁上,经过4天自主的不饮不食,以断食方式结束了生命,离开了人世……

我期待更多国家和地区通过立法,允许安乐死。我国的香港特区、台湾地区,是否应该率先推进?

E

自杀,并不是“安乐死”。无论哪种方式,自杀哪有“安”和“乐”?

加拿大资深记者凯蒂·恩格尔哈特,历时4年,跟踪访谈数百位不想活下去的人,写就了《不愿活下去的人:关于生死的特别报道》一书。那些不愿活下去的人,或因疾病、或因衰老、或因难以忍受的精神痛苦……当生命注定无法好好地活,他们只求能好好地死;但事实证明,自杀比想象中困难得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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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凯蒂·恩格尔哈特《不愿活下去的人:关于生死的特别报道》汉译本封面书影。

安乐死本质上不是“协助自杀”,而是“协助自死”。

“自死”的方式,用俗话说是“自尽”;而安乐死是“自死”的方式——自己主动,他人协助。

奥地利著名作家、思想家、犹太人让·埃默里(1912—1978),是奥斯维辛幸存者,他人生的终极选择是:跳楼。

他的名著《罪与罚的彼岸:一个被施暴者的克难尝试》,是一份超越问责与救赎的人性诊断,所思考的是:人的尊严是什么?灾难过后,死亡营幸存者如何真正生还?他的《变老的哲学:反抗与放弃》一书,思考的是:如何在衰老时与社会和自我达成和解,又如何在生命的尽头奋力,“与死共生”。而他的《独自迈向生命的尽头》,探索有自杀倾向之人的精神世界,他由此创造了一个概念——“自死”,引申自尼采的“自由之死”,那是一个完全拥有自我意识的个体的自由选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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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让·埃默里《独自迈向生命的尽头》汉译本封面书影。

死亡何其自然?人们自赴黄泉。而社会习惯于谴责人们自己主动选择走向生命尽头,此习惯已然成为了惯习。让·埃默里并非在为自杀辩护,没有把“自死”看作一种行为,而是希望人们承认一个最基本的事实:一个人是他或她自己肉身最基本的主宰者,一个人的身体,也与“生”之宿命无关。

美国著名医生思想家阿图·葛文德的畅销名著《最好的告别》,副标题是“关于衰老与死亡,你必须知道的常识”。学者翻译家彭小华因为翻译该书,荣获中国台湾的“吴大猷翻译金签奖”。在《最好的告别》中,阿图·葛文德结合多年的外科医生经验,讲述了一个个有关衰老与死亡的伤感而发人深省的故事;他思考的是,在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刻,应该如何优雅地跨越生命的终点?而现实中,大多数人只是把命运交由医学、技术和陌生人来掌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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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阿图·葛文德《最好的告别》汉译本封面书影。

在当下,在今天,面对疾病、衰老与死亡,我们要理解他人的可能与不可能。

沙白选择安乐死,就是一个典例。

用生命影响生命,用生命影响人生。一个人,无论生命长短,都可以把自己活成一米阳光,或者把自己活成一阵暴雨,或者把自己活成一道闪电。

但是,如今谁在忌讳安乐死?

可笑的是,某些“主管者”,十分忌讳人们谈及“安乐死”。对于“沙白事件”,简体中文网鲜见正式报道,有一点也已被删光光。

而作为个体的你,反对选择安乐死的死亡方式,一个重要原因是,你有关生命死亡、人生告别的优秀著作看得太少了。自己找去。

愿沙白女士在天堂没有病痛!

(作者系《日本华侨报》专栏作家、香港新闻社日本分社特约评论员)

责任编辑:马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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